疫病蔓延时的旅行:回京 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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疫病蔓延时的旅行:回京

2020-07-20 原文 🐍

疫病蔓延时的旅行:回京 ——

许知远:一些时候,我觉得自己是卡夫卡笔下的K,看着酒吧咖啡馆却无法进入;另一些时候,我觉得自己是贝克特笔下的戈多,徒劳等待着一个变绿的二维码。

高铁停靠德州时,我又一次点开“健康宝”,希望它弹出不一样的内容。从前一日中午起,我就在支付宝与微信间来回切换,寻找生成一个健康码的入口。

二维码曾是生活便利的象征,我们用它获取信息、建立连接、支付水费电费以及电话费,当然还有支付。在信用卡和个人电脑时代滞后的中国,在移动互联时代却有了跃升。依靠智能手机,科技巨头们前所未有地入侵个人空间,在人与人、人与物之间缔造着一张不断延伸之网。

这张网给你一种无处不在的自由感觉,身份、金钱、欲望,皆可在其中流淌。这注定是浮士德的交易,你去了哪里、见了什么人、谈了什么话、买了什么,都记录在案。秘密亦是一种权力,一个掌握你秘密的人或机构,必然意味着某种操纵你的可能。你原来以为,人是价值与情感的动物,自带一种神秘、不可解释之处。但如今,人越来越像是一种信息的集合体,依靠某种操作程序来运转自身,安全远比自由带来更多慰藉。

二维码成了一种新的安全保障。酒店、餐厅、高铁、机场,倘若你没有一个证明你健康、且并未去过疫区的绿色二维码,你就寸步难移。疫情让技术进一步入侵找到了充分的合理性。但这保障又如此不可捉摸,它与技术的许诺背道而驰。

一份隔离结束证明、一份核酸检测阴性报告,以及绿色的“随申码”,给了我一种自由的幻觉。但我随即意识到,上海的自由,并不能带到北京。我需要一个新的二维码证明自己是安全的。微信与淘宝采集每一个人的信息,技术虽然许诺一种标准化,却摆脱不了地域的限制。上海是“随申码”,广东是“穗康”,北京是“健康宝”,浙江、江西、安徽,每一个省份看似依托同样的微信与支付宝,却对你做出不同的判断,表明各自的权力空间和彼此的互不信任。

我用“随申码”登上高铁。车站与车厢,皆比我想象中更拥挤。我原本期待自己能占据一个空荡荡的车厢,结果身边一直坐着乘客。这位短发的仁兄,四十几岁,始终在读书,先是一本编程指南,接着是Foreign Affairs杂志,我斜眼看到一个关于中美冲突的标题。他该在美国读过书,也是中国经济奇迹的受益者,他会怎样看待这个突然到来的新时代呢?车厢内的显示屏循环播放着企业家的访谈录,画面暗淡,构图不佳,雷军是其中主角,他正在谈论风口上的猪。几年前,这是一个无人不知的比喻,倘若你赶上时代的浪潮,你即使是一头猪,也会飞舞起来。雷军的小米公司的确飞了起来,飞得比谁都快,一家创立不过三年的公司,却有了五百亿美元的估值,商业史上还没有一家公司能如此。这是中国市场规模与数字技术的最佳结合,不仅创造出本土的庞然大物,还蕴藏征服世界的雄心。雷军在印度喊出的“Are you OK”的问候,有一种笨拙的、吞并一切的热忱。而此刻,雷军会作何想?印度人开始对中国的科技产品展现出高度的排斥。属于中国的风,正在退却吗?

窗外的天光逐渐暗淡,风景从江南的河流、池塘、草地,逐渐变成了北方的风物。楼房却始终存在。每个车站的周边,都有那么多在建的高楼,令人心生好奇,真有这么多人愿意住在高铁旁,在此生活购物吗?这是一种想象力匮乏的标志,人们不需要生活,也想象不出不一样的生活。此刻的中国,这种想象力的匮乏,以无穷无尽的浪费的方式铺面而来。美团的外卖,爱奇艺的网剧与综艺,淘宝的直播,它们无所不包,却又相似的空洞。

在德州站,我想起了扒鸡的香味,“健康宝”里却没能出现我期待的绿码,它不断提示我,因为我过去十四天的行程,它无法为我进行登记。但是过去十四天,我隔离于一家上海宾馆中,既未入京,亦无出京的可能。我的同事继冲担心我被这些二维码逼疯,特意从北京来接我。他不断给各种热线打电话,防疫中心、街道办事处、微信平台,询问我的困境,是技术问题,还是需要新的手续?或者必须再次隔离,七天还是十四天?这也是个吊诡之处,上海疫情已控,北京处在新一波疫情的恐慌中,但从上海到北京,我却仍要证明自己。我暗暗期待,抵达北京时,当中国移动精确地监测到我的位置,绿码自然就会出现。经过天津、廊坊时,我再次刷了一遍微信,什么也没发生。

抵达北京南站,我心灰意冷,期待的情况并未出现。紧接着,预定的四季酒店,不让我入住。一位眉目冷漠的前台经理,看了我的隔离与核酸检测证明,又审视了国务院提供的行程码,仍因我拿不出一个绿码,拒绝让我入住。她必定确信我是安全的,还特意拨通了麦子店街道部门的电话,在得到对方不让入住的答案之后,她没做出任何尝试,只说了声抱歉。一个睡眼惺忪的街道办事员的口吻,远比一个客人的困境,更为重要。

我回到自己的家。原以为缺乏二维码,门卫会拒绝我进入,没想到在测试了体温后,他们为我开了门。接下来几天,我暗暗祈祷,也许七天后,它会突然正常?我意识到,对于一个二维码的忧虑,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对于病毒的忧虑。我的世界迅速缩小到了一个二维码,我要为基本的日常生活所需而挣扎。

但我随即适应了这新的日常。到处有检查,但又不是真的检查。你甚至可以晃动着手机进入餐厅、咖啡馆。人们不信任你,又放纵你,他们更在意的不是你健康与否,而是你是否拿出主动配合的姿态。我也发现,每个人都有一个关于绿码的故事。一位滴滴司机会在每天醒来时,先打开“健康宝”,担心它突然变黄,这意味着未来整整十四天里,他不会有任何生意;另一位司机则说,因为丰台突然爆发的新疫情,他眼看着一位乘客有家不能回;一位同事只因身份证是武汉籍,买不到车票,只能先从无锡到天津,从天津到廊坊,再坐车回到北京的家,原本四小时的路程,他花费了整整一天。我看到小区里防爆器材上、楼道里到处张贴的疫情通知,可以想像,北京曾经的慌乱与无助。

即使在微信确切地知道我已经在北京住满了七天后,我仍未等到那个绿码,只好向街道求助。一些时候,我觉得自己是卡夫卡笔下的K,看着咖啡馆、酒吧却无法进入;另一些时候,我觉得自己是贝克特笔下的戈多,徒劳等待着突然到来的绿码。在街道办事处,我被一位花衬衣、带醋溜土豆丝味儿的大姐教训了一番。她批评并嘲笑了我的侥幸心理,强调街道的重要性,但又拿出北京人的热忱,为我详尽登记了信息,告诉我一切都可以解决,尽管她也不确认何时可以解决。那一刻,我意识到组织之重要与关键。即使你已经有了智能身份证、中国移动的信号、微信、支付宝,你仍然不能全然证明自己,你需要一个街道的再度确认。

次日凌晨,几杯啤酒过后,纯粹出于好奇,我打开了微信的健康宝。它出现了我的头像,一个不断闪烁的蓝点框,以及“未见异常”的绿色字样。是的,这足以证明,我是个安全的人,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场所,然后被登记在案。这一刻,解脱感荡漾于我内心,被确认,竟是如此重要。

(注: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。本文编辑邮箱 fang.wang@ftchinese.com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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